陆铿递过来的名片上,在名字后面,仍然印着“大声”两个字——陆铿,号“大声”,他以“大声”自豪,也以“大声”自许,尽管他已经八十有六,与他过去相比,“声”已经不那么“大”,但闯荡了新闻和政治江湖六十多个春秋的陆铿,谈兴不减,豪气仍旧,脾气依然。
在前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许家屯位於南加州的幽静府邸,笔者见到了来此作客的陆铿和他的伴侣崔蓉芝。他们俩原计划当天离开南加州回旧金山的,陆铿听说忘年之交何频这天晚上要从美国东部过来,便多留一天,要与何频见个面再动身,还要将他去年出版的《大记者三章》一书,交给何频一本。
就从《大记者三章》聊起。陆铿回忆起去年初秋自己八五大寿时开新书发表会,虽然下着大雨,但是贺客如云。“柏扬的太太先来了,他自己后来也来了。但我一开腔,就骂他不该与陈水扁搞在一起。柏扬气得说:我是来给你拜寿的,反而挨了你一顿骂!?哈哈哈!——第二天好多报纸登出来:陆铿与柏扬大吵!”讲到这里,陆铿得意得像个孩子。
陆铿(左)与其伴侣崔蓉芝女士,来看望隐居南加州的前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许家屯,向他赠送新著《大记者三章》。(高伐林摄)
●祖师级记者
陆铿堪称中国新闻记者这一行当中的祖父级元老。出生於云南保山的他,受萧乾引导,走上了新闻道路,从此不可救药,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。
陆铿出名,是在1940年当“中国国际广播电台”助理编辑兼播音员的一次现场采访。与罗斯福角逐美国总统的共和党候选人威尔基访华,宋氏三姐妹在重庆范庄大花园隆重招待。21岁的陆铿去采访,初生牛犊不怕虎,拿着麦克风往上走,警卫喝令他拿走,陆铿急中生智,向宋美龄高喊求助:“夫人!我是广播记者!”宋美龄手一摆对警卫说:“让他!”陆乘机走过去举起麦克风:各位听众,这是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现场直播……这是中国广播史上第一次现场广播报导。
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,陆铿作为中国派往盟军总部的战地记者,随着艾森豪威尔将军麾下的盟军,一路杀向满目疮痍的德国——浩浩荡荡进柏林的240个战地记者中,只有他和另外一位中国记者。
或许正如崔蓉芝所说,陆铿的记忆力不如以前了,对近前的事也一会儿记得一会儿记不清;但他对於久远往事却都历历在目。他对笔者回忆起,希特勒的总理府办公室一片狼藉,他却从地上捡起一尊任人踢过去踩过来的“元首”雕像,放回了桌上。“希特勒是十恶不赦的元凶巨恶,该怎么惩罚就怎么惩罚,但是也不应该侮辱他。”
在办公室里,他还捡到了尚未来得及颁发下去的纳粹铁十字勋章,后来在纽伦堡审判前夕,他就用一枚勋章收买了看管战犯的中尉,放他秘密去看了被绝对禁止与外人接触的战犯戈林。
他在那一次欧洲之行中,会晤了袁世凯北洋政府的外交总长、“二十一条”签字者,当了洋和尚的陆徵祥,又受到教皇庇护十二世的“特别接见”。后来,作为国民党《中央日报》的代总编辑,他参观了麦克阿瑟治理下的日本……国共交锋,年近而立的陆铿如鱼得水,穿梭於两方之间,采访生涯多彩多姿,曾与主持调停的美国马歇尔特使八上八下庐山。
在《大记者三章》中,他重新津津乐道当年的一件出格之事:
当时国、共与美国“三人小组”中,共产党代表周恩来和美国特使马歇尔都很善於应对媒体,惟独国民党代表、一级上将徐永昌,极其谨慎,避不见记者的面,连他这个“本党党报”的采访主任也不见。陆铿火了,去了一次、两次,到第三次还是见不着徐,他对参谋说,下次再来,还遭拒绝,我就在《中央日报》上发消息“徐永昌失踪”!参谋哼一声,意思是“谅你小子也不敢”!
结果他还真敢。“徐永昌失踪”消息发出来,蒋介石下令让侍从室主任陈布雷查问,陆铿接电话讲了原委,陈布雷哭笑不得,连说“胡闹,胡闹,真是胡闹!”不过陈汇报给蒋时,讲了陆铿这番原由,蒋介石便要徐永昌改善与新闻媒体的关系。徐永昌后来竟与陆铿不打不相识,私谊竟发展到“分享美色”的程度……
陆铿的新闻生涯被迫中断了二十多年,重返采访第一线时已经是年近花甲。崔蓉芝对多维记者提起此事,赞叹不已:“虽然他二十多年被共产党关在监狱里,尤其是两次单独监禁,不准看书报、不能写字,不能讲话——连自言自语和唱歌都不行!可是他被释放一来到香港后,很快就能够跟上时代,融入社会!”
他一重返,就不肯退下采访第一线。李登辉回母校康乃尔大学,年过古稀的陆铿竟也出现在扛着摄像机、攥着采访本抢新闻的记者中,争着提问,让李登辉吃了一惊。
有人赞誉陆铿说:“哪里有新闻,哪里就有陆铿。”而笔者认为,更恰当的说法是:“哪里有陆铿,哪里就有新闻。”他的一生经历实在只能用“传奇”两字来形容。传奇之事,有一件落到头上,就足慰平生;而他则遇上了十件、二十件。他自己说过,“新闻第一,女人第二”,女人的事暂且按下不提,为了新闻,他不知多少次濒临绝境,凭着大胆莽撞,也靠着运气,总是在命悬一线时死里逃生。
●吉人有天佑
有家杂志形容陆铿:他这一生只做过两件事,当记者,当囚犯。国民党的牢坐过,共产党的牢也坐过,而且一坐二十年;两次险些丢了命,无数次批逆鳞、犯龙颜、闯大祸。
陆铿回忆说:1947年7月29日,他在自己供职的国民党机关报《中央日报》刊出一条消息《孚中暨扬子等公司破坏进出口条例,财经两部奉令查明》,揭露孔祥熙、宋子文的这两家公司利用政治特权,八个月内向中央银行结汇3亿3,446万9,792美元,占国家同期售出外汇的88%。消息虽是属实,刊登却是擅自。当时国共正进入决战时刻,共产党正千方百计抓国民党腐败、应该被打倒的把柄呢,国民党党报却不打自招!此文一出而天下惊,陆铿本人已经做好锒铛入狱的思想准备,但拒不说出谁提供的新闻,声称“记者不能泄露消息来源”。蒋介石一听大怒,说:“我不管记者不记者,我是总裁,他是党员,总裁命令党员讲出来!”陆回话:“我申请退党,不作党员好了!”
他在回忆录中记录了蒋介石亲自出面把他找去追查消息来源的经过:
……没想到蒋老先生第一句话竟是:“什么人告诉你的?”这个问题我已经被问无数次了,完全懂得他意味着什么。既已豁出去,我就大着胆子说:“报告校长,是不是准我多讲两句?”蒋表现得很不耐烦,皱着眉头说:“不用多讲,讲出什么人告诉你的就行了。”这时,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不管他愿不愿意听,一口气讲了四十分钟,而且越讲越激动。话题从参加前线慰问团讲起,指出河南前线的士兵连水壶都没有,我说:“校长,他们是要流血的呀!结果,想吃口水都不可能。这个仗怎么打?”接着,我介绍了社会舆论对当前时局的看法……结论是党和国家均面临着危机。这时,我注意到,随着我的慷慨陈词,蒋老先生原来皱着的眉头,渐渐舒展了。不耐烦的表情也渐渐消失了。继后他的头竟有时候随着我的话语,自然地微微点了两下,於是我斩钉截铁地做了结语:“我为什么要用党的中央机关报来揭发党的要员的丑事呢?我想,只有这样做,才能表明:国民党不同流合污,蒋总统是大公无私的。”……“校长一再教导我们做人要讲诚信,要堂堂正正,做记者如讲出消息来源即不诚信,所以不敢将消息来源报告校长。”
这时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李惟果站起来替陆铿承担责任,请求只处分自己。蒋介石“也站了起来,严肃地以宁波官话宣告说:‘我什么人也不处分!我什么人也不处分!’”天大的风暴终於过去。
1949年4月,解放军即将“百万雄师过大江”。这时已经脱离《中央日报》、在广州办起《天地新闻》日报的陆铿,哪肯放过这个大事件?在自己报纸的头版头条,放了张长江示意图,标出安徽荻港等三处解放军可能渡江的地点。他还真说准了一处,当局认为陆铿连共军从哪里渡江都知道,岂不是如假包换的“共谍”?下令封报、抓人。陆铿还以为这是出风头的机会,写了篇告别社论《自由精神不死》,进了狱中才感不妙:广东警备司令叶肇外号“剃刀”,说杀就杀的。幸亏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爱才,探监保人;阎锡山与陆铿也有交情,蒋介石当时又正要倚仗阎锡山来跟李宗仁斗,“阎长官”的面子还比较大,终於将陆铿“取保候审”。陆铿连夜乘和平轮逃往香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