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天天在里边大家都比较憋闷,我采访那么多事儿,就说说北京,给他们讲讲迎奥运。这个时候才觉得人性的东西在逐渐复苏,意识到你不是一个犯人、不是一个工具、不是一个行货、不是任人宰割的羊,你的大脑和灵魂还是属于自己的。”
甚至干活也是一种权利,走动也是一种权利。“在那里边大家都是坐板,是不能动的,能动就是一种权利、一种享受,所以大家都抢着擦地板。擦地板这活儿牛啊,那简直是幸福啊。所以我出来以后对人生的态度已经改变了,就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是幸福的,只有不自由的时候才不是幸福。”
“‘
咣铛’一声铁门开启,每一次声音对大家来说是一个希望,也是一个绝望。铁门响了,里边就有一个人被召唤出去,但那个人不是你。不断有人被召唤,那个时候被提审都是很幸福的,因为提审你可以到外面空间去啊,回来的时候有人还悄悄地高兴,哎,我今天提审的时候又忽悠了三次烟,这是很值得骄傲的。”傅桦回忆。
“后来我出去提审的时候,我就要了支烟,虽然我不抽,悄悄地塞到口袋里带了回来。那个老大可高兴了,哎不错啊,你还想到咱兄弟们了。那个时候大家是平等的,包括你也是以心比心嘛。老大就说‘小北京’将来还要写东西呢,不能把他饿坏了。”
放风是最大的乐趣。傅桦回忆,有一天出去时看到旁边一个石台阶隐隐约约有字,也不敢吭声,悄悄地转到那边去,那时候没有眼镜,蹲下来仔细一看,是写得非常漂亮的十个字: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。
“啊呀,我那时候就觉得生活真美好呀,头上就有两只燕子。每一次我们出去放风首先第一件事情是看看燕子怎么样了,然后一看燕子回来了又走了,唧唧的那种声音,感觉好像有小燕子了,觉得生活真是很美好。”
到7月份后,傅桦被调押到吉林省看守所,这是个主要羁押官员和经济犯的地方,“四个人一间,每人一张床,有点像那种二星级饭店了”。
更重要的是,转到吉林省看守所没几天,傅桦的眼镜就还给他了,每个人都可以看书。这个四川师范大学88届中文系的毕业生承认,大学期间看过的无数文学书籍,都无法和在这里看的一首诗相比,那是一首吉普伦的诗:
“当人们沉睡在永无可能醒来的梦魇中时,当这种黑暗永无光明的可能的时候,突然,人们纷纷从砸碎镣铐的嘈杂声站起来,微笑着对身边的人说:我的灵魂属于自己!”
“感谢各位领导!”
真正“砸碎镣铐”的嘈杂声,在2007年7月12日到来。那时,傅桦已被羁押了整整28天。
来接他的是报社的党委副书记、副总编和北京分社社长三位领导,以及专程从外地赶来的法律顾问。此前傅桦已经按照办案机关的退赃要求,打电话找朋友借了4万元打到办案机关账户上。款到账的这一天,三位报社领导充当保人,在省看守所为他办理了取保候审手续。但让傅桦和律师不解的是,这笔款最后居然打到了龙嘉机场的账上。
一行人来到长春龙嘉国际机场准备打道回京。傅桦再次踏足这个两年前曾来调查和采访的地方,而此番的身份是刚刚获释的犯罪嫌疑人,心里颇不是滋味。他没有想到,一场更尴尬的饭局还在等待着衣衫褴褛的他。
吉林民航机场集团公司董事长张军坚持要请报社一行吃饭。傅桦回忆,张军坦承,“请吃这顿饭我就是希望见见你,你要是当时能够见到我,可能情况就不是这个样子。”“说句老实话,本来我也可以追究你的,那些东西对我也造成了伤害,我现在也不追究你了,这个事情过了就过了,你自己好好生活吧。”
按照报社领导的意思,不吭声只低头吃饭的傅桦站起来给对方敬酒,“感谢各位领导”。吃完饭,没有带身份证的傅桦被安排通过机场贵宾通道登机返京,他听到机场分管政法的一位领导说:“你是享受够了这种待遇啊,住的是省看守所,走的是省级领导走的贵宾通道。”
傅桦在看守所写了两封信。一封给2年前同去长春采访的同事姚春,希望向姚春道歉。尽管迄今没有证据表明姚春被劳教和长春之行有直接关系,但傅桦至今觉得此事蹊跷。另一封是给妻子唐瑞,唐是北京一所高校的教师,几次和律师跑到长春营救傅桦未果。
在首都机场看到妻子唐瑞的那一瞬间,傅桦的眼泪差点下来。他强忍平静地走了出来。“我爱人还很有礼节地跟我社长打招呼,还唠唠嗑。”傅桦回忆。回到家时,尚不知情的儿子已经睡了,傅的母亲、一位高校退休教师给他戴上了一块红布,“(她)说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,我觉得她内心承受的那种痛苦比我更甚。”傅桦说。
“第一件事情是赶紧洗个澡,彻底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一遍,然后把一些自己带回来的东西烧掉,希望通过烧可以把那边的记忆完全抹掉。但现在我发现是不可能的,那种记忆永远不可能抹掉,因为它已经长在你的心里了。你可能烧的是种形象,但你的心已经被焚烧了一遍。”